梦归故里
文/阿 惠
终于下雪了,很大很大,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。我不知道今年的雪为何下的这样迟,已是三月初了,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。我在纷飞的大雪中登上了南去的列车
列车在空旷的原野飞驰……
百无聊赖中,我随手拿起了小桌上的画报,封面上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便赫然出现在眼前;他身穿紫色休闲装,双臂交叉抱在胸前,头微微上杨,两眼凝视着远方。身后是一瞬千变的天云和仿佛在云中伫立的建筑群体。那造型奇特,气势烣宏的楼房带着玫瑰和绿玉的色彩,在地平线上现出朦胧的轮廓,象传说中的海市蜃楼。仔细看,旁边还有一行小字——浙江绍兴中国针织城董事长童阿元。
阿——元?我惊讶的低叫一声,心里震撼不已。
真的是他吗?那个小时候总是拖着两桶黄鼻涕的阿元?那个在秋风中领我上山逮野兔的阿元?那个木呐、呆板,带着旧毡帽用乌蓬船送我回家的阿元?
我的童年是在浙江绍兴柯桥的小镇上度过的,父亲是个忠厚本分的小学教员,母亲是家庭妇女,且粗通文墨,闲时便帮人绣绣花,以贴补家用,那时候家境还算富裕。
我们镇里有条河,河中间有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,父亲说,那是北京到杭州的支运河。晚间无事时,我便瞪大了两眼,趴在父亲膝上听他讲大运河、北京、故宫……母亲则坐在一旁,一边绣花,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儿时的一份温馨和宁静是一生中最难得的了。
每当清晨从梦中醒来,“嘿呦——嘿呦”沉浑而又厚重的号子声从耳旁掠过,代纤的船夫拉着古老而又沉重木船从石板走过,我就想:他们是到北京去的吗?哦,北京!北京,时常萦绕着我,令我心驰神往。
于是,一个秋日的黄昏,我用纸叠了只很大的小船,双膝跪在河边把它轻轻地放到水里,嘴里虔诚地喃喃:“去吧!去吧,你也到北京去吧,等我长大了也要到北京去!”小船儿在水里打了个转,披着夕阳的一抹余辉慢慢的漂流而去……我站在小路上,看着它渐渐变成了小白点儿。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,我才大人似的叹了口气,惆怅地踏着暮色回家。
那一年,我五岁。
第二初春的一天,父亲领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,说是山里一个远亲的孩子,母亲叫我喊他阿元哥。
阿元全然没有山里孩子的一丝羞涩,眼睛又圆又亮乌溜溜的看着我笑。头剃的溜光,穿着山里人常穿的粗布衣裳,干干净净。裤腿卷到膝盖上,露出黝黑的皮肤,脖子上还挂了一只长命锁。
我高兴极了,忙忙地跑到屋里拿出珍藏的什么鹅卵石啊、糖纸啊……献宝似的給他看。谁知他竟不屑一顾,顺手从身后的背篓里抽出一根艳丽无比的羽毛在我眼前一晃:“嘿!你有吗?这是野鸡的毛——我们哪多着呢!‘’
他炫耀地说,故意把毛字拖的很长。接着“呼噜”一声,把快要流出的鼻涕又吸了回去。我顿觉形秽,便赶着一口一个阿元哥的巴结他。
阿元告诉我,山里还有很多野兔,等秋天庄稼收完了大人们就带着枪或网上山逮兔去。他又告诉我说春天的野兔不能打,它怀着崽儿呢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和阿元牵着手到镇外去玩儿,晨雾刚刚散开,天地连接处升起一片瑰丽的朝霞,光彩夺目。山看着很远很远,朦朦胧胧的墨绿色。
我们跑到小河边,头抵着头趴在地上窃窃私语,他忽然问我说:“你知道涨潮吗?”我困惑地摇摇头。他告诉我,钱塘江每年八月十五涨大潮,那水哗!——哗地一个劲往岸上扑,浪大着呢,好看极了。于是我们决定,明年八月十五一块儿到钱塘江观潮去。
到了下午,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,整个小镇笼罩在濛濛的细雨中。阿元不知从哪儿拎来一只死老鼠埋在屋后的墙角下,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,用手沾点儿唾沫往眼上抹抹,双手握住脚脖哇哇地大哭起来,边哭边数落:“我的老鼠啊!啊啊。””呼噜”吸一下鼻涕。
“你死的好惨哪!啊啊——呼噜”。他忽然停住,拧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对我说,他们村阿牛的爹从山上掉下来摔死了,阿牛娘就是这样哭的。接着又煞有介事的哭将起来。
我很羡慕他的哭,于是便学了他的样子坐到地上有滋有味的嚎起来。
“老鼠啊,老鼠啊——啊啊!”可惜下面没词,便只管胡乱啊啊着。
隔壁的阿根和几个小毛头闻声跑了出来,先是好奇地看着,接着便跟着我们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。一时间,小镇上响起了一片抑仰顿挫,惊天动地的哭声,煞是壮观。

大人们慌慌张张拥了过来,母亲挺着大肚子,大惊小怪地拍着大腿:“啊呦呦!侬个小囡哟……”,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往屁股上“啪啪”两巴掌,又屈起中指朝阿元的光头上敲了两下:“疯死贼……”。我意犹未尽,使劲儿拧出一把鼻涕,很悲壮地甩到地上。
日子过的真快,转眼阿元要走了,我双手扯了母亲的衣襟大哭,阿元也眼泪汪汪的躲在一边不肯吃饭。母亲哄我说,等明天春天来了的时候,带我到山里去玩儿。
阿元终于走了,以后再没来过,只是每年有人不断地从山里捎些竹笋和木炭来。
美好的童年,从此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。以后的一段日子,像一杯浓浓的咖啡,又苦又涩,却合着泪仰头喝下许多。
大概是粉笔灰吃多了的缘故,父亲后来染上了肺病,母亲又一连生了三个孩子,生活便更加困窘,带我到山里去玩儿的许诺,早已忘的一干二净。
秋叶漂零的一天,母亲拿出一个背篓对我说:“到山里阿元家借些米来吧”于是我便背了背篓踏上了那条通往山里去的崎岖小路。那条路好长啊,我觉得它仿佛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,总也走不到尽头。
阿元长高了许多,两眼仍是乌溜溜的,光头上留起了头发,脖子上的长命锁也不见了。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阿元拿出一张细麻绳编成的网,说是领我上山捕兔去。
风有些凉,露水还没褪尽,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往远处的山顶。山上杂树丛生,木叶已多半凋零。阿元把网支在一片荒草丛中,又递给我一根树枝,告诉我野兔来了就往支网的地方撵。
我们像偷地雷的鬼子兵,紧张地藏在草丛里……不一会儿,一只野兔果真窜了出来,我慌忙跳起来胡乱挥舞着树枝,小东西惊慌失措,蹬着四条腿没命的逃,昏头昏脑正好一头撞进网里。
傍晚,我背着沉重的背篓踏上了归程……
在如烟似雾的迷蒙细雨中,山里阿元家那破旧的房屋显得非常冷清,回头望去,阿元依然站在村头,飒飒的西风吹动着他的衣衫,身后苍苍的山野抑郁而又荒凉。
家里的生活越来越难,但母亲绝不放松我的学习,她拿了一只破碗叫着我的小名说:“阿囡啊,阿囡,你要是考不上学,找不到工作,以后只好讨饭了”。于是我便拼了命的学,放假期间就去作小工赚取上学的费用。
后来,我来到北方的一座小城工作
多年后,当我出差来到北京,站到天安门广场时,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那个秋日的黄昏,那只顺水漂流的小船……心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慨。

有一年的冬天,我带女儿回柯桥过年,列车隆隆驰过钱塘江大桥,故乡越来越近了。乡近情更怯,我把眼镜摘下来不停地擦拭着,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和不安。年迈的母亲一定又在倚门盼望我的归来吧!
那年南方的雪下的特别大,绍兴下车后天还没亮,天地茫茫一片,看不见路,也不见一个行人,我不禁有些焦急。正无措间,一老翁双手拢在袖子里走过来问:
“要船吗?”
“要!要!——多少钱?”
“五角!”
“太贵了!三角!”
他犹豫了下,轻轻叹了口气,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。
于是我们便跟着他来到河边,那里停了一只乌蓬船。
早晨的空气阴冷阴冷,河里的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。艄公坐在船头,一边用橹使劲儿敲开水面的冰,一边用脚蹬着另一只橹艰难划行。一路上他一言不发,只是用力划船。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花,像一座苍凉的塑像。
好不容易靠了岸,他仍是木呐呐的低着头,只是把头上的旧毡帽摘下来轻轻扇着。
傍晚的时候,我和弟妹们正在屋里闲聊,隐隐约约听见天井里有人在和母亲说话:“听说阿囡回家来了?格鱼是今朝摆渡得的钞票买来的……天气佛好,坐船人少……”声音涩涩的。接着就听到母亲高声大叫道:“阿囡!阿囡——阿元来啦!”
我快步来到天井,不禁愕然,怎么会是他?那个早上送我回家的艄公!手里还提着一条鲜灵灵的鱼。
阿元看见我不禁一愣:“阿囡?……今朝我佛晓得是侬了……真的……”他急急地说。
我无语,只觉得胸口涌上一阵热辣辣的东西。
仔细端详阿元,才发现他脸色很黄,眼角和鼻洼下布满了皱纹,嘴角有些下垂,只有眼睛还有昔日的一些影子,却也显得有些落寞,疲惫。生活的艰辛,在他身上打下无情的烙印,往事再也无处寻觅。
我呆呆地看着阿元,心中怅然若失。
后来母亲告诉我,阿元成家后一连生了五个孩子,加上山里收成不好,唉!她重重的叹了口气。我不觉黯然。
从此再没见过阿元。
日月如梭,转眼许多年过去了,人世间发生了多少变化?经历了多少沧桑?阿元在我的脑海里早已淡忘,此刻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。
打开画报,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在一幅幅绣品上栩栩如生,魅惑逼人。
暮雾小桥水自流,解缆送客一只橹……。独特的古越风情闪现出美轮美奂的水乡韵致。
蓝澄澄的天空下,浓郁的大地被河流缠绕成一方一方,群山笼罩在薄雾中。那五彩斑斓的落叶,入秋不衰的野花和树木斑驳杂陈,纷披有致。在冉冉升起的太阳光里折射出橙、黄、绿、红、青、蓝、紫的缤纷,绚丽……。这是我梦中的故园?
阿元的针织城就坐落在这云雾缭绕的半山中。整个建筑虽是自由分割,却显恢弘大气,这是一块托在织布上的流金之地啊!
啊!阿元哥,你终于站起来了!不再是那个穷困潦倒的摆渡人。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,但必定充满了坎坷和艰辛。从你深邃自信的眼睛里,我看到了你我童年的天真和憧憬,在纷繁悦耳的乐声中继续攀升,伸展……。
列车一路飞驰,一座座信号灯迎面闪过,如流莹飞去。从窗口看去,远处那似画非画,摇摇醉醉的遍野浓情,即使在大雪纷飞的冬天里亦如烈焰般耀眼,炽热。
冬天来了,春天还会远吗?我不想去想窗外的严寒和朔风,因为我们正处在生活的春天里。我也不想沉缅于往事的回忆中,因为等待我们的是明天。
啊,阿元哥,明天,我们一块儿到钱塘江观潮去。
阿 惠:民主党派人士,市作家协会会员,原郑州铁路局列车长,现为河南靖程影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导演部主任,新乡市话剧社导演。 代表作品:话剧《雷雨》,参与导演话剧《生死场》。参与拍摄微电影《大地生金》(获2014全国高校微电影大赛一等奖,被河南省委组织部定为全省党员远程学习教材)。小品《称娘》《天使长廊》(铁路系统一等奖)。儿童故事片《呼唤的心灵》,电视片《魂系中华》。大型文艺晚会《同心同力建中原》,参与策划、导演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《铭记历史 珍爱和平》大型文艺晚会。 报道:《上党进京第一车》(2001年新华社内参选编刊登)。 98年被人民日报社邀请参与《国庆五十年》大型历史丛书编写。 文学作品《梦归》获全国征文散文一等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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